玉碗落地,“啪”的一声,摔得粉碎。
萧裕大惊失色,三眼两行,再把柴孝和的秘使,刚呈他到手上的这封密信,从头到尾细看一遍。密信中写道:“翟让为魏公所诛,河内转日可得;郭长史已杀须达,我两部合兵,清晨将至。兵到,即攻李善道中军营。适时,魏公令公,响应於内。善道既杀,郡公之拜也。”
又有他的旧时两位同僚牛进达、吴黑闼的书信一封。这两人的信就简短多了,只写的是:“昔与将军驰骋齐鲁,所向无敌;愿与将军再同袍叙义,上报魏公之深恩,期与将军共富贵於今。”
“阿兄,郭长史怎大晚上的送信与你?桃林出什么事了么?便是桃林有事,不也该禀报总管么?刚煲好的参汤,阿兄都惊掉了。”萧德可惜地看了看洒了一地的参汤和数段黄人参。
李善道感了风,由己推人,关心萧裕等将的身体,特分赏诸将了些上好人参,让他们熬汤喝。
后天一早就要开拔去打渑池,很多的军务要处理,萧裕、萧德兄弟忙乎了大半夜,直到这时,才得了些闲暇。这是煲好的参汤,刚给他两人端上来,还没有喝,柴孝和、牛进达和吴黑闼的信就送来了。信使犹在帐中,不过信使打的不是柴孝和的名义,是郭孝恪的名义。此亦柴孝和的谨慎小心之处,其兵尚未到,怕先惊动李善道。故萧德问,是否桃林出了什么事体。
萧裕没说话,他慢慢放下两封书信,抬头看了看信使,仍没说话,再越过信使,望向帐外夜色,风声呼啸,雨水绵绵,风雨寒意袭卷帐中,他抚摸胡须,稍顷后问道:“几更天了?”
帐中置有漏刻。
帐下吏答道:“回将军的话,四更了。”
“总管睡下了么?”
这叫帐下吏怎么回答,但还真是能回答,李善道的作息,其军中各部的将吏大都知晓,军务忙的时候,通常彻夜不休亦是寻常之事,此吏便答道:“将拔营还攻渑池,总管料尚未将息。”
郭孝恪与柴孝和已经合兵,进萧裕营时,这信使的是郭孝恪给的券符,但他是柴孝和的亲信。信中内容,他尽知晓,见萧裕看完信后,如有所思,不紧不慢,他心里着急,便催促说道:“将军,柴总管和牛、吴两位将军之信,将军已经览毕。大军将至,敢请将军,快做准备。”
帐幕被风吹得卷起,“噗噗簌簌”的不断发生声响。
这声响,好像也是在催促萧裕赶紧依照柴孝和信中所令行事,军急如火,不得耽搁须臾!
萧裕起身,按剑喝令帐下吏:“将他拿下!”
信使愕然,惊叫道:“萧将军,你这是做什么?柴公之令,你不见乎?魏公之令,你不从乎?”
一个信使,萧裕懒得与他多说,也没时间与他多说,并及与萧德也没时间解释,拿起案上的两封来信,令萧德说道,“你坐镇营中,传俺军令,召集诸部校尉以上军将,来此帐中坐候。无俺和总管军令,一兵一卒,不得乱动!如再有送信之使,一概擒捉。”
几个亲兵一拥而上,按住了信使,将他五花大绑。
信使拼命挣扎,大叫不止。
“堵住他的嘴!”萧裕从信使边上走过,令亲兵,“备马。”想起还有件事没交代,顾又令萧德,“披上铠甲,在帐中等俺与总管军令;帐外和辕门各调一部将士守卫。”
萧德迷茫莫名,不知萧裕这几道令是何意,追到帐门,促声问道:“阿兄,怎么了?怎么了?”
“总管不念当日曾我两军恶战封丘,亦不以俺后来之身,待俺情深义重,委以心腹之任,萧裕大好男儿,焉背刺之贼徒!”萧裕丢下了这么一句话,披挂好铠甲,上了李善道送给他的那匹好马,打马一鞭,“恢律律”,马嘶一声,随从只带了三四吏卒,驰入进了风雨深夜之中。
萧德站在帐门口,望着他驱马的身影冒着风雨奔向辕门,从他此话,约略品出了内含的意思!
惊然、骇然之色,浮上面孔!
那信使拿的是郭孝恪的券符,说信却是柴孝和等的信,难道说,是柴孝和与郭孝恪联兵,趁夜从陕县、桃林杀来,要杀李善道?这是为何?这是为何!他赶忙回帐,执行萧裕的命令。
营内依军法,为免惊扰将士,禁驰马,况乎深夜?
萧裕已经顾不得了,油衣他都没有穿,冒着雨,驰出辕门,径赴几里地外的李善道所在之焦彦郎中军营。几里地转瞬即至。叫开辕门,依旧是驰马疾行,马当真是好马,虽风雨夜晚,奔跑迅快,焦彦郎营中巡夜的兵士听到了马蹄声,尚未赶来把他拦住,他已至议事帐外。
议事帐外的苏定方、薛万彻等将士,早被急骤的马蹄声惊动。
苏定方按刀趋前,厉声喝道:“谁人夜间纵马营中,擅闯帅帐?不畏军法么?且下马受罪!”
“吾萧裕也。薛将军,急事求见总管。”萧裕掀开面甲,勒马,从马上跳下,“总管可在帐中?”
苏定方确认了是萧裕,稍往后退,然见他神色凛然,眼神严峻,披甲跨刀,浑身湿淋淋的,马上且放着长槊,随於其后的那三四个从骑也都是披甲挟槊,杀气隐隐,形状太过异常,因警惕性依旧十足,说道:“请将军解甲,去刀。郎君正在处理军务,容俺入帐内通报。”
帐门打开,李善道出现帐门口,见到萧裕等的这幅打扮,亦是先怔了下,随即笑道:“萧公,你这披盔贯甲,持刀夹槊,夜半来营,是要作甚?莫不公兴致突发,欲邀我趁雨夜猎?”
“总管,末将有急事、大事进禀。”
北边的雨夜天空忽然大亮了一下,紧接着,轰隆隆的雷声滚过!
帐外的亲卫们本就因萧裕等的异常驰来而紧张,雷声的迫不及防下,“呼剌剌”一片声响,几个亲卫的佩刀已抽出在手!薛万彻身往李善道前边遮掩,苏定方阻萧裕等前,紧盯其举动。
风卷寒雨,扑洒了李善道半身,帐外火把的火焰、挂着的灯笼随风飘动,时明时暗。
李善道笑容敛起,定定地注视了萧裕片刻,——是那件事终於发生了么?如是那件事发生了,萧裕为何会夜半而来,言有大事进禀?萧裕、郭孝恪、柴孝和。是柴孝和兵马来了?也就一转眼的功夫,如潮的念头在李善道脑中转过,他稳稳当当地说道:“公请入帐。”
苏定方却还不肯放萧裕过去,再次说道:“请将军解甲、去刀。”
李善道说道:“萧公自家兄弟。定方,不须如此。”手往帐内一伸,“萧公,请进帐吧。”
感风未愈,咳嗽两声,转将身去,把后背留给了近在咫尺、披甲佩刀的萧裕,自先入帐。
不愿背弃李善道,不仅是因为李善道不记前仇,重用於他,军中现只四千上下的骑兵,给了他两千统带,端得是把他视为了左膀右臂,更也是因为李善道对他的这份不加怀疑的信任!
萧裕心神激荡,从李善道进到了帐中。
——苏定方、薛万彻不放心,跟着也进了帐内。
李善道未去主位就坐,刚到帐里,他就转过身,看着萧裕,说道:“萧公,你说的急事、大事,是不是柴总管、郭长史联兵要来攻我营?他两部联兵是不是已在路上,欲使公内应?”
萧裕这次的大惊失色,比他刚看过柴孝和等来信时的大惊失色,还要大惊失色!
他瞠目结舌,惊呆有顷,才回过了神,说道:“总管,何其神也!”
“果是如此?”
萧裕定了下心神,取出柴孝和等的信,呈与李善道,说道:“总管,柴孝和信中言道,魏公杀了司徒,他与郭孝恪合兵,早上可到。令末将内应,袭杀总管。”
苏定方、薛万彻闻得此言,惊讶、骇然,相顾失色。
李善道接住两封信,大略瞧了下,还给萧裕,回到主位坐下,说道:“萧公,请坐。”
萧裕哪里坐得下?
他说道:“总管,现已四更,再有最多两个时辰,柴孝和、郭孝恪部就将至。柴孝和部本五千步骑,得陕县诸多山贼投从,现已万余;牛进达、吴黑闼,末将知之甚清,皆悍将也。
“信中说,王将军已为郭孝恪所害,纵王将军兵马,郭孝恪暂不会引,其在桃林也颇增部曲,本部亦两三千兵。合计只怕少则一万四五,多近两万。其有备而来,我诸营将士现俱寝息,毫无防范。何以应对,敢请总管决断,末将愚见,宜速速令下,以使各部备战应敌!”
帐内亮了一下,“咔嚓”又一声雷鸣,回荡雨夜天际,震得苏定方、薛万彻心头一揪。
千算万算,千赶万赶,未有算到李密会在此际杀翟让,亦终是未能赶在李密杀翟让前,打下陕、虢,回到河内。翟让已死,柴孝和、郭孝恪兵马将至,此只是其一;河内呢?柴孝和给萧裕的信中说,“河内转日可得”,李密一定已经派兵往夺河内了。尽管出兵河内前,对高曦已有暗中嘱令,可高曦能够从刘德威手里夺下河阳三城,守住河内么?这是其二。
没有算到李密何时杀翟让,这不能怪李善道。
他是知道李密要杀翟让,可具体什么时候杀,他又不会未卜先知,当然难以算定。
且他也不能因这件事,他就待在河内、待在河北,半点事也不再去做,特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渊顺利入关,而出关之路,也被李渊拿到吧?则到那时,李渊根基已成,就很难对付了。
所以,值此王世充等隋军主力,与李密对峙於洛阳东部,洛阳当下无力支援陕、虢;而又李建成与屈突通对峙潼关,陕、虢此地他们互相投鼠忌器,也不敢来争,亦即陕、虢现正是空虚,易於取之的难逢良机之时,陕县、渑池、弘农郡等地,李善道也是非只有现在来取不可!
千算万算,没算定李密杀翟让的日子,不是李善道的错。
选择在这个时候打陕、虢,也不是李善道的失误之处,只有现在陕、虢最好打,最易得。
可李密偏偏就是这个时候,杀了翟让!
柴孝和、郭孝恪联兵来攻将至,是李善道个人安危的问题;河内能不能守住,是李善道辛辛苦苦打下的现有之这片基业能不能得以保全的问题。两个问题,都很要命!
怎么应对?
怎么应对?
李善道摸着短髭,想要喝口茶汤,以思对策,突然之间,他的嗓子不干痒了,抹了下额头,一手的汗水。因李密杀翟让此事,他是早就知道,因他坐於主位,外露出来的模样,没有多大的与往日不同;可自身安危、河内得失这两个问题,再是镇静的人,也做不到安之若素!
萧裕、苏定方、薛万彻只看到了李善道从容的外表,没有看到他后背的汗水已快溻湿衣袍。
一身的热汗,驱走了他的感风!
李善道忽然笑了起来。
萧裕、苏定方、薛万彻在他坐回主位时,便已焦急不堪,见他又忽而笑,愈是惊愕。
薛万彻也都耐不住了,敲着胸前铠甲,说道:“郎君,甚么牛进达、吴黑闼,张须陀死前,其帐下诸将,俺只闻秦琼、罗士信、程知节!敢请郎君拨精卒五百,俺先将他们顶住!郎君请在营,檄令诸营兵马备战。候俺挫了彼等的锐气,郎君再点兵杀出,尽将这群贼厮鸟砍了!”
苏定方亦昂然向前,进了两步,说道:“便秦琼、罗士信、程知节为将来,俺也能为郎君将彼辈擒杀!亦敢请郎君拨兵五百与俺,俺与薛四郎分以左右,掩伏道上,截击彼等贼厮鸟!”
“这场仗……”
李善道话才说,帐门外冲进数人。
众人去看,来的是焦彦郎和他的几个悍勇亲兵。
是听巡夜吏卒禀报,萧裕领着几骑夜闯入营,焦彦郎本已睡下,慌不迭地起来,紧忙赶来“保驾”。撞进帐中,一眼看见了披甲跨刀的萧裕,焦彦郎火爆脾气,进帐前,刀已在手,先是急忙忙地找见到李善道,见他安坐无事,心总算放下,刀便要往萧裕脖子上去架,边大骂叫道:“贼厮!驰马引骑,闯俺中军大营,你这狗日的,要干什么!”
跟他进来的几个亲兵亦都横刀在手,也都要往萧裕身上去架。
李善道连忙制止,将萧裕的来意,与焦彦郎说了一说。
焦彦郎骇然大惊,反应倒是与薛万彻、苏定方相同,惊色尚在脸上,怒气已涌上来,不再骂萧裕了,改骂柴孝和、郭孝恪,捎带着李密也骂,骂道:“老子入他娘,翟公犯了什么罪?杀了翟公!入他亲娘,还来夜袭我军营?死囚老狗!郎君,俺这就领兵出营,杀他个狗日的!”
“十三郎,把刀收回去。萧公,请坐;十三郎,你也坐下,叫你的亲兵退出。”
焦彦郎说道:“郎君?”
李善道端起茶碗,抿了口茶汤。
焦彦郎只得从令,令亲兵退出,与萧裕坐入席上。
李善道这才接着适才的话,说道:“这场仗,不能打。”
焦彦郎、萧裕等人,面面相觑,不知他何意。
萧裕说道:“不打?总管,这不是我军要不要打,是柴孝和、郭孝恪率部来袭我军!”为李善道献策,“总管,末将拙见,现距柴、郭联兵到达,虽然时间已经不多,然现即下令,已足以设备。末将可回书柴孝和,佯愿为内应,然后引末将本部骑,与他会合。等其攻总管营时,末将俟机,乱其阵伍。总管则至其时也,遣精卒出营,内外相合,其众虽多,破之必矣!”
“萧公此策大佳,然纵破柴、郭两部,我军亦必有损。屈突通至今不敢东走者,一因李建成部牵制,二因我军已得弘农。然若闻我军与柴孝和、郭孝恪内讧,其或就会趁以此机,离潼关东进。弘农等县,我军新得,到时诸县势会响应屈突通。那么,陕、虢之地,不为我有矣。”
萧裕没想到,这种危急的时刻了,李善道还在想陕、虢的事情。
他说道:“总管,事急矣!陕、虢纵失,可以复得;营若被陷,恐不测将有。”
“这场仗不打,营也不会失,并且说不得,一兵一卒不费,就能退其两部联兵。”
萧裕、焦彦郎、苏定方、薛万彻互相看了看。
苏定方问道:“郎君此话何意?”
“我已有定计。”
萧裕问道:“敢问总管,何计策也?”
“萧公,与柴孝和的回书,你不用给他回了。等到其两部兵离我营十里地时,你领你营铁马百骑,与定方、万彻等从我出营,往迎柴、郭两部。此即之我之计也。”
萧裕、焦彦郎等惊诧莫名。
焦彦郎急不择言,急声说道:“郎君,你这么干,不是自投罗网,自寻死地么?”
“卿等听我说。自陕县而至弘农,百里之远,风雨之夜,行军整晚,柴孝和部必定已经疲惫;桃林至此,亦四五十里远,郭孝恪部也定然已劳。疲劳之师,焉足攻坚?彼等所以敢不忌将士之劳而夜袭犯我者,无非两个缘故。其一,欺我无备;其二,赖有萧公内应相助。
“十三郎,你,还有等下我传令敬嗣,你们两营抓紧时间,做好营防。柴孝和等闻之,便会知我已有备;又见萧公从我出,就会又知萧公未肯为其内应。如此,柴孝和必就会生退却之心;复闻我仅引百骑出而迎之,他既已生退心,狐疑自然更起,至时,他不退兵,尚可何如?”
李善道沉着冷静的一番话下来,萧裕、焦彦郎紧张急迫的心情,渐渐的随之平息下来。
不错!
一点也没有错!
李善道的分析太对了,百里冒雨夜袭,打的就是一个敌人的猝不及防,而当却见敌已有防范,及原本以为没问题的内应,又没做内应,则柴孝和、郭孝恪复能何为?确是只有撤兵一途了。
感风这个病,就是后世的感冒。
咳嗽、鼻塞、发烧,脑袋昏沉,一身热汗驱走了感风,多日的身体不适不仅不翼而飞,突发的紧急状况的促使下,并且李善道的头脑感觉比往日更加清醒,思路更加清晰。
不到半刻钟的时间,应对的决定已经果决做出。
作为主将,有时需要博采众议,有时须当独断专决,没再等萧裕、焦彦郎等人说话,李善道从席上起身,环顾诸将,令道:“萧公,你即还营,选拣百骑,备从我出迎;彦郎,布置你营营防,抽精卒千人,列阵营外,以待或需之用;定方、四郎,集合亲卫诸骑,亦从我出迎。”
四将在李善道起身时,都已起身,躬身接令,齐声应诺。
“定方,你亲去敬嗣营,将我令传与给他:令他亦整军布防,也列千人出营列阵。”
苏定方应诺。
四将各领得了军令,时间紧急,刻不容缓,行个军礼,立即就都出帐,按令各行其事。
李善道步到帐门口,挑开帐幕,望向北方。
营中层层叠叠的帐篷,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柴孝和、郭孝恪两部万余步骑冒着风雨,踩着泥泞,已将杀到的场面,却仿佛就在他的眼前。
……
“轰隆隆”,又一阵滚雷响过。
借着闪电的亮光,柴孝和骑在马上,以手遮雨,眺看前方。
五更末刻了,夏天的时候,这会儿天都已经亮了,深冬之际,风雨之夜,夜色还深如墨。
离李善道在弘农县城外的营地,已不远了。
大概是错觉,可能是紧张导致,约略地好像刚才望见了远处的弘农县城。
郭孝恪在他身边,亦借闪电光,往前望了望,说道:“离弘农城不远了,萧裕回书怎还不到?”
一到弘农,奇袭的火拼就要打响,他此际情绪复杂。有焦虑,有不愿,有不解。焦虑是战斗将要打响;不愿是委实不愿与李善道火拼;不解是不明白李密为何要杀翟让。也有不安,不安便是给萧裕的密信送出,已经两个多时辰,萧裕的回书应该是早就已到,却到今未见!
柴孝和现是甚么心思,火把的光不够亮,黑乎乎的,郭孝恪看不出来,但能感觉到柴孝和现也不平静,骑在马上的身体尽管颇直,远方风雨夜沉,他却不停地在向前张望。
“或许一会儿就到了。”
郭孝恪已经猜疑了多时,说道:“总管,萧裕该不会是不愿为你我内应,反将你我卖了吧?”
“萧裕本非李善道嫡系,系魏公遣助李善道的,牛、吴二将又其旧日同僚,翟让且已死,河内并将为魏公所夺得,李善道孤军在此,覆灭而已。萧裕焉会不识轻重,拒为你我内应?”
这话说得有理。
可不知为何,李善道在河北用兵无往不胜的过往,李善道推心置腹,对待部曲的仁义,回想在郭孝恪脑中,他的不安却没能因此得到减少。
反而是兵马越往前进,离弘农县城外的李善道兵营越近,他的不安越多!
冬雷阵阵,电光闪夜。
漆黑的夜色,风雨交加,蓑衣难以遮雨,甲衣无以阻寒,泥泞的道路跋涉艰行。
斥候回报:距离弘农县城,只二十里远了。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!
五更悄然而逝,卯时初刻,天色渐亮。
斥候回报:距离弘农县城,只十五里远了。
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!
卯时三刻,虽然阴云满布,雨下如泼,天光已亮。
斥候回报:距离弘农县城,只十里远了。
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!
斥候又报:“总管、长史,小人等潜近李总管营外,观其营墙上守卒遍布,焦、秦两营前,分列兵士千人成阵;萧将军营前,骑约两千,亦冒雨而阵。”
又一电光!又一雷声!
雷声在耳,犹未散去,又斥候仓皇地驰马赶回:“报!报!报!”
柴孝和、郭孝恪还没从李善道部三营已布防的情报中缓过来,下意识的柴孝和问道:“何报?”
斥候说道:“李总管引萧将军等骑两百,於前五里道上驻马,令小人请总管、长史往见一会。”
“萧裕!”这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!你萧裕,为何居然告密?柴孝和如遭雷轰,心神剧震,握缰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,雨水顺着额头滑落,满是不可置信,脸色变得苍白。
郭孝恪亦愣住,愣住同时,不知何故,一点轻松从他的焦虑、不愿、不解中泛出来,他深吸了一口气,说道:“总管,李二郎已有备,此战,我军打也还是不打了?”
柴孝和再是有谋略,仓促间也无应对之策。
今夜百里奔袭,如果不能成功,李善道必然将会反击。他和郭孝恪两部兵马迎冒冰冷的风雨,行了一晚上的军,李善道部却是养精蓄锐,其若反击,他与郭孝恪两部的处境将极其危险。
“李善道只引了两百骑相从?”
斥候答道:“回总管的话,是,只有两百骑。”
——百骑是萧裕营的精骑,百骑是苏定方、薛万彻率的亲卫铁骑。
如只两百骑,是不是可以立择精骑,奔往杀之?不对!李善道知兵能战,他如已得萧裕告密,不可能只带两百骑相从出营,他莫非是在道边藏有伏兵?柴孝和神念连转,做出了选择,说道:“长史,且令部曲稍止,你我与诸将往军前,以察李善道是否是只引了两百骑相从。”
若果真李善道托大至此,倒是正好,省了一场攻营!
若是情势不对,其有伏兵,就先撤退。
郭孝恪没意见,便与柴孝和下令,令部队且止,留常何、张善相在队中,带上四将中最勇悍的牛进达、吴黑闼两将,引了数百从骑出中军,行去军前打望。
……
大亮的天光下,一支万人的步骑正在向黄河南岸的河阳外城开进。
正是裴行俨、张仁则所率之部。
风雨止不住这万人精锐的前进,但黄河可以阻止。
好在河阳三城皆在刘德威的控制下,黄河如今也已不是麻烦。
闻得斥候回报,离河阳外城不到二十里地时,张仁则轻松地笑与裴行俨说道:“再一个时辰,我军就可河阳外城,经桥而入河内矣!自出兵离营,少有停歇,克定河内之期,已唾手得之。”
裴行俨是主将,重任在肩,较为慎重,令从将数人,道:“引骑五百,先往河阳外城,令刘将军做好接应我军过河的预备;再问问刘将军,高曦、李育德等而下何在,有无动静。”
这几个从将接令,便引了五百骑兵,从行军队中出来,先去河阳外城。
河阳外城,在黄河南岸。
不到二十里地,此数将与五百骑没用多久就到了。
离城尚有三四里,有些声响夹杂在风雨声中,从河阳外城城内方向远远传来。
相距有点远,又有风雨的声音,偶尔还有雷声干扰,此数将虽是放慢了马速,降低了耳边的呼啸风声,仔细倾听,可还是辨别不出传来的是什么声响。
几将就又加快了马速,急向河阳外城奔去。
风卷动甲外御寒的衣袍,密集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,马蹄声轰鸣如似天边的滚雷,战马都被鞭打到了最快的速度,呼吸而到。河阳外城入目,数将惊愕失态!
城头上,挂着的还是刘德威的将旗,可是城墙上的守卒却叫喊着,慌张地向下跑。
风雨中传来的声响,不单单是从河阳外城传来,不单单是这些守卒闹出来的,绕过外城的南城墙,数将到了城边上,顺着城北通往河中中潬城的桥向前展望,他们看到!
中潬城中,火光隐现,依稀的激烈喊杀、战斗声从其城中遥遥传来入耳。
连通外城、中潬城的桥梁上面,这会儿混乱不已,有从外城北城门出来,向中潬城跑去的将士;有从中潬城的南城门出来,向外城狼狈奔逃的将士。桥能有多宽?雨里,两下的将士相向跑动,拥挤桥上,往北的,北逃不了;往南的,南进不得。拥挤中,接连有将士掉落河中。
“怎个回事?”
数将是一块儿来的,其中一将的这问题问出来,谁也不能回答他。
一将叫道:“会不会是高曦来夺中潬?”
“他怎会知我军来了?”
这将叫道:“赶紧回去禀报将军!”
桥上恁地拥挤,他们就算想去中潬城帮手,也过不去,唯有赶紧回去禀报。
便勒马转回,数将引五百骑疾驰还回主力的行军队中,见到裴行俨、张仁则,禀了所见。
裴、张惊诧,张仁则的轻松何尝再有?两将舍下大队,与此数将赶忙亲去观望。赶到外城,城边望之,一如那数将所禀。不过中潬城中的杀声、战斗声已渐平息。
数将策马到桥边,寻住了个校尉,带回来交给裴、张。
两人问之,校尉答道:“一个时辰前,内城突然生乱,接着不久,遥见有兵马杀向中潬,中潬城继亦生乱。末将等无刘将军令,先不敢动,后乃斗胆带兵出援,无奈桥被堵,到达不得。”
裴行俨、张仁则俱皆惊疑。
张仁则劈手抓住这校尉,问道:“刘将军何在?”
“刘将军在内城。”
三城之中,内城在北岸,接应裴行俨、张仁则部的话,北岸比南岸重要,刘德威故在内城。
裴行俨问道:“刘将军既在内城,内城缘何生乱?”
校尉答道:“事起仓促,中潬城末将等都不能抵至,内城情形,末将不知。”
就所见的这种情况,根本不用判断,只能是高曦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本军要来夺河内,先下手为强,抢在本军到前,夺下了河阳北城,随之,又进夺中潬城。裴行俨不再多问,再次打望中潬城,杀声比适才更小了,从其城南门逃出的兵卒更多了,桥上也更混乱了。
中潬城,扼桥之中,论形势,比内城还要紧!
一旦被高曦得之,他们这万人步骑就只能望河而叹,渡之不得了。
他急怒喝令这校尉,说道:“将你的部曲尽从桥上撤出,放中潬城逃出的兵卒过河,速腾开桥上通道。”令张仁则等将,“回军中,令丢下辎重,轻甲急趋,速来援救中潬城!”
为时已晚。
中潬城城内传出的杀声,已经平息,不多的火势也已被雨水浇灭。
逃出的中潬城守卒,没有人追击他们,一面“高”字旗上,悬挂在了南城头上。
这校尉撤回了他的部曲,中潬城里逃出的兵卒都过到了河岸这边,从将又从中寻到了几个军吏,带来了停在桥边没走的裴行俨处,裴行俨正待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,三两骑披着蓑衣,自中潬城出,策马沿桥,到了中潬城与北岸之间,停下来,开始高声说话。
裴行俨听之。
这几骑喊叫的是:“刘德威已为高公手杀,内城、中潬城已为我得。高公令:外城便送将军。”
声透风雨,清晰可闻,裴行俨目瞪口呆。
……
“哈哈哈,柴公、郭长史,适我接报,闻公二人引部来至,我尚不信,亲眼见之,方知是真。”李善道摸着短髭,晏然地坐在马上,笑着说道,“陕县已克了么?柴公。既兵还,怎不先作信通,我也好提早设宴,为公庆功、洗尘!郭长史,自到河北,你我一向共事,你从柴公同来,却亦不先书信告知。我知矣,柴公与长史是想给我一份惊喜,可是么?”
郭孝恪面色涨红,无以答之。
柴孝和佯笑两声,两边细顾,天光虽亮,大雨如注,道边野间瞧不出虚实,实在是无法确定究竟有无伏兵,看着李善道只在萧裕等两百骑的护从下,就离他只有一里多远,他有心即令从骑杀上,——思来想回,李善道怎会敢这般拿大?道之两侧,必有伏兵!
念头在胸,他口中答道:“敢禀总管知晓,陕县尚未攻克,所以今与郭长史合兵万余,还谒总管者,是为陕县城坚,仆力不足,不得拔克,因欲再向总管求兵相援。”
“弘农诸县,我已尽得。高延霸、薛万均两将,呈捷报与我,今明两日他两部即可至弘农。区区一陕县耳,拔之有何不得?柴公放心,等延霸、万均两部到后,我调他俩相助於公!”
柴孝和应道:“总管情意,仆不知何以为报。”
“柴公、长史,我在帐中略备酒宴,请两位到我营中,饮些薄酒,暖暖身子吧。”
柴孝和说道:“总管且请还营,容仆与郭长史安置好部曲,再往总管营中谒见。”
“也好。你两部万余众,是倾巢而来了啊,风大雨大,是该当先将你两部部曲安顿。既如此,柴公、长史,我就在营中恭候,如何?”李善道话语温和,笑吟吟地说道。
柴孝和应道:“必不敢劳使总管久候,稍时仆与郭长史即到。”
三人没人下马,就在马上,对着行了个礼。
礼罢,柴孝和、郭孝恪拨马将走。
牛进达、吴黑闼等骑随之亦拨马。
李善道叫住了他俩,猛然问道:“柴公、长史,黄君汉、王须达而下何在,是死是活?”
柴孝和、郭孝恪等人刚才一直处在戒备的状态,拨马待走时,众人都在注意李善道的举止,李善道那时安坐不动,没有任何的动静,他俩坐骑拨过头后,故是这当口的心情略正放松。
骤闻李善道此语问出,两人情不自禁皆是心头一震,回头来看。
两骑疾从李善道左右驰出,迎风电掣,一里多地,迅猛即至,两根长槊透过瓢泼的大雨,直刺而来,两尺余长的槊锋,锐利夺目,柴孝和、郭孝恪躲无可躲。
一槊从柴孝和左肩背后刺入,斜穿其躯,刃出於前。
一槊刺中郭孝恪的后腰。
鲜血如似喷泉,喷涌雨幕之中!
两人惨叫声动,牛进达、吴黑闼大惊骇然,忙操槊转马,马才转过,一将厉声喝道:“吾萧裕在此!李公令:动者死,下马降者生!”李善道左右两百精骑同乃驱马,举槊奔冲!牛、吴等骑都已马拨过去了,反应快的在拨马,反应慢的尚无措,其众虽数百,瞬间被杀大溃。
杀柴孝和者,是苏定方;杀郭孝恪者,是薛万彻。
两将抽回长槊,转杀向牛进达、吴黑闼。
骑众已溃,本军主力在数里外,萧裕的大呼又响:“牛公、吴公,柴、郭悖逆作乱,李公军令:只诛首恶,不问胁从。公二人速可降之,俺保你两人不死!”
苏、薛的马槊已到!
牛进达、吴黑闼应战不及,只好慌忙丢下长槊,滚落下马,腿下一软,拜倒在了雨中泥里!
电光过去。
柴孝和、郭孝恪栽倒马下,他俩带来的数百从骑逃者无有,非死则降。
又一声雷,震如龙鸣。
大雨滂沱,李善道锦袍玉带,稳据马上,稳如泰山,只是没有了笑容,未有半眼去瞧柴孝和,转目摔落地上的郭孝恪,目中有伤痛之情流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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