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於李密的密令到达河阳城之前,已有一道急书送到了河内县。
送急书的是人,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一人双马,在城门口,他亮出了通关的符券。
门将查验过后,见这少年何止风尘仆仆,衣袍上满是泥尘,幞头可能路上时丢掉了,凌乱的发髻外露,脸脏得不像样子,被冻得通红,嘴唇被风吹出了干裂的口子,递符券的手也冻得发紫,萝卜似的,声音虚弱无力,便关心地问道:“小郎,你这何事来我县,这般紧慌?”
这小郎亮出的符券,是荥阳郡给他开的。
察其入河内郡后通过的县邑关卡,其是在荥泽渡的黄河,经温县、安昌,一路到的河内县。整个路程约百余里,而他之此符券的开具时间,是昨天傍晚,亦即,这少年是连夜赶路。
深冬时节,大晚上的,冷就不说了,河内郡毕竟是李善道的新得之地,为维持治安,各县关卡尽管俱设,可野外盗贼仍是有之,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敢独行夜路,要没急事,必然不会。
这小郎说话,操着带着东郡口音的官话,哑声说道:“俺兄在贵军中,家书报其急病,……”
话未说完,一声凄哀的马嘶,甚么物事轰然到底。
众人看去,是这小郎牵着的那匹马口吐白沫,倒在了地上。此马与这小郎骑的马,皆高大神骏,一看就是好马,却竟被累的不支倒地!门将武人,自是好马,顾不上再问这小郎来河内县的缘由,忙上前蹲身查视,心疼地摸了摸这马的马鬃,说道:“唉,唉,此等好马,累成什么样子了!小郎,俺这里有草料、清水,你快先将此马带到马厩,喂食料理。”
“符券,将军已察,俺是否已可进城?”
门将答道:“自可进城。”
“此马,就送给将军了。”这小郎对倒地的马似无痛惜,重上所骑之马的马背,驰入城中。
门将和守卒在门洞外愕然相视,视线不约而同,投向了已然远去在街上的那小郎驱马的背影。
城中也有军营。西方属兑,五行属金,主兵事,故河内县内的兵营在城西。但这小郎进城以后,未往西去,快马加鞭,径往城东而去。城东,是河内郡府的所在地。
时近午时,街上的行人不多。
这小郎拼力催马,风驰电掣,转过两个街口,河内郡府外的墙垣已出现前头。这里是座城内的小城。郡府、重要的府库等等,都在其内。在小城门口,一样通关而过。郡府近在咫尺了,这小郎不再骑马,丢下了马在墙下,迈步急奔,很快到了郡府门前。门吏不知来意,只见其匆忙仓急,到底是新得之地,不可不防,门吏与门外卫士齐注目於他,手按在了刀柄。
“俺是右武候大将军帐下吏,名徐琼,右武候大将军,俺族父也。急报敬呈高刺史!”这小郎此次拿出的不再是荥阳的通关券符,取出给门吏看的赫然落章为“右武候大将军”!
门吏验过,确证无误,说道:“劳郎君稍候,容俺入府进禀。”
“军机要事,关乎生死!半刻不得耽搁,快带俺入府,俺现在就要谒见高刺史!”
右武候大将军何人?徐世绩也。
李善道的现任实职是三个,一个魏州总管,一个魏州刺史,一个右武候将军。前两个是地方官,右武候将军是朝官,相当於本官了。徐世绩是李善道的顶头上司,这小郎既自称是徐世绩的族子,拿的又是徐世绩给的券符,门吏不敢怠慢,便道:“便请郎君与俺同入府内。”
在两列数十门卒的诧异视线中,徐琼跟着这门吏进了刺史府,也就是本来的郡府。
骑马时间太长,下到实地,走路如飘,徐琼实是昨天午时离的徐世绩营,到现为止,一夜一天,不眠不休,两匹马轮着骑,都没下过马,干粮也只吃过稍许,他又年少,与他那倒地的马相同,他也是早就没了多少气力,过刺史府门槛时,险些被绊倒。
门吏眼疾手快,扶住了他。
有心想问“军机要事,关乎生死”?知自己身份不够,徐琼肯定亦不会与他说,便惊疑压住,只管扶着他,往刺史府堂上去,并已令别吏,赶紧去后宅请高曦来见。
徐琼到了堂上,侍者呈上茶汤、干点,他尽管饥渴交加,无有心思吃用,一双眼只往堂外看。
好在没等太久,不到一刻钟,在适才那门吏的引领下,一人登入堂中。徐琼仔细观看,见这人仪表堂堂,相貌严整,身材健硕,颔下长须,正与徐世绩与他所说的高曦长相不错!
徐琼不等门吏介绍,起身拜倒:“敢禀使君,仆右武候大将军族子徐琼,此有大将军密信一封,急呈使君。”没有往怀里取,解开腰带,用短匕挑开,取出了一个蜡丸,捧之呈上。
来者确是高曦。
高曦见他这般作态,微怔过后,心头登时一紧,一念转上:“郎君所嘱,真是发生了?”挥手喝令门吏员,“退下!守在廊外十步,不得任何人接近。”快步过去,接过蜡丸。
小心打开,内为一卷纸。
说是一卷纸,展开只是张小纸条。
但见得,上边写道:“翟公被害,魏公将夺河内,速告二郎。”
字迹潦草,虚软无力,纸条还沾着血迹。短短的一行字,字中所言,配上这血迹,触目惊心!
高曦神色大变。
……
李善道摸着短髭,歪着头,再三细看柴孝和的来书。
来书的内容不多。
三五行字。
主要是两件事。
一件是,得了黄君汉部的相助,其部军心现已稳定,对陕县城他已经展开猛攻。一件是,恭喜李善道打下了弘农县,询问李善道的下一步用兵计划,是暂驻弘农,抑是还攻渑池?
“明公,柴总管信中何言?公缘何反复再看?其攻陕县又出问题了?”杜正伦问道。
李善道摇了摇头,待要说话,嗓子发痒,先咳嗽了两声,说道:“黄老兄部已到陕县,与柴总管会师。陕县,柴总管已开始进攻了,倒没再有什么问题。”说着,又咳两声。
马周担心地说道:“明公,前夜激战,风雨潇潇,公受风寒之染,虽已用药汤,不见好转。反正弘农城已下,朱阳也已克之,长渊已为孤城,高将军并已率部往助薛将军,至多三两日间,其城亦必可拔矣。弘农郡已然基本砥定,趁尚未还攻渑池,公不若好生休养两日?”
“‘风雨潇潇,鸡鸣胶胶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瘳?”李善道咳嗽着笑道,“宾王,这渑池,就是我的现之‘君子’,唯有尽快将渑池打下,我这感风之疾,方可‘瘳’也!”
瘳者,病愈之意。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瘳”,意为终於看见君子归,相思之病怎不消?李善道借马周所引此句中之“风雨潇潇”,顺口将渑池比为所思之“君子”,亦算正合他此际的心情。
马周尽管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只知李善道急切打下渑池,是为防屈突通东撤而到,但也算是知道他为何急切的缘故,听了他这么说,便就不再多劝了。
杜正伦接着刚才的话题,问道:“明公,既柴总管攻陕县没问题了,其信,公怎还一再阅之?”
“他问我下步用兵的计议。我在想,我怎么答复他好呢?”
杜正伦不是太能理解,问道:“明公有何顾虑?”
李善道喝了口茶汤,润了润嗓子,稍将咳嗽止住,说道:“我若实言以告,我怕他,呵呵……”
杜正伦莫名其妙,茫然问道:“明公,笑甚么?”
“我怕这位柴总管啊,一听我立刻就要还攻渑池,他怕就坐不住了,陕县他也攻不好了。”
马周已明了李善道之意,说道:“明公是说,柴总管不愿意渑池落入明公手中?”
“你们看。”李善道起身,到帐璧上挂着的地图前,指了指渑池的方位,说道,“渑池东北接壤河内,渡过黄河,就是济源;西南接壤弘农郡;沿北崤函道西北而行,则百里即是陕县。此县,如为我得之,入我囊中,知仁、待宾,换了你两人是柴总管,你俩愿意么?”
渑池的战略地位,本来就比较重要。
在当前的形势下,无论是对李善道,还是对柴孝和而言,渑池的战略地位,更显得尤为重要。
将它打下,北就可与河内郡连通,西南可与弘农郡连通。亦即,此县只要为李善道所有,被李善道牢牢地掌控在手,他就可以通过渑池,打通河内郡与弘农郡的联系。柴孝和断未料到,李善道短短时日内就大致打下了弘农郡,则渑池要再被他得之,到时,有河内郡源源不断地后续资源,李善道真要是留兵在弘农郡不退,他这个“虢州总管”还怎么当?此其一。
由渑池,经北崤函道,又可达陕县;并同时,这条北崤函道也是从陕县向东而出的必经之地,那么,此县若在李善道手中,便即使陕县被柴孝和得了,他也等同是被困在陕县。此其二。
杜正伦、马周把自己代入柴孝和,想了一想,——几乎也都不用想,两人立刻就明白了柴孝和现所处的窘境,也明白了李善道为何会考虑要不要把“打算还攻渑池”的计划如实告他。
马周说道:“仆知矣。明公是担忧,如将此计划如实相告,柴总管也许会不能再安心攻打陕县,而说不定,他乃至会从陕县撤围,亦兵向渑池,以使渑池不能为明公所得!”
“可不是么?这位柴总管,领着魏公亲授的‘陕虢抚慰使’的头衔。他若也兵进渑池,这渑池,我固是不能让给他,可却也不好独占之了。而渑池位置紧要,我又实是不欲与他分占。”李善道踱回案后坐下,摸着短髭,再又咳了两声,说道,“是以,我小小有些因此为难。”
杜正伦积极地献谋划策,建议说道:“明公,那何不就诈言欺他?就说准备驻兵弘农休整。”
“宾王,你说呢?”
马周琢磨了会儿,说道:“柴总管是魏公的心腹,非是敌国,魏公又任了他陕虢抚慰使、虢州总管,名正言顺,仆窃以为,似不好相瞒。一时相瞒,纵能独得渑池,或坏公忠义之名。”
“忠义、忠义。‘忠义’二字,所系者纲常伦理。无忠孝,便礼崩乐坏,凶恶互残;无仁义,便人自相疑,众叛亲离。宾王,卿之所言,正论是也!”李善道做出了决定,令杜正伦,说道,“知仁,为我回书柴总管,如实以告,告诉他我军於弘农再休整一日,便还取渑池!”
杜正伦应诺,有点复杂的看了下马周。
马周很年轻,才十六七岁,出身既微,平时好酒疏狂,杜正伦等士乐与他亲近者不多,唯李善道对他甚是厚待喜爱,今乃以看,马周确有其聪慧,李善道诚然“明公”,有识人之明。
杜正伦的思绪,无须多言。
……
就在杜正伦代李善道,给柴孝和写回书的一个时辰前。
即高曦刚刚见到徐琼时。
陕县、弘农县两县间的桃林县县寺,郭孝恪也接到了一封书信,亦是柴孝和所写。
桃林打下好几天了,县内外已经安抚得当,郭孝恪忙里抽闲,昨晚招唤了七八个县寺的美艳官婢,饮酒作乐,弄到大半夜才睡。柴孝和书信到时,他尚未起。听奴仆报是柴孝和的来书,他推开压在他胸口的两个美婢的脑袋,半坐起身,懒懒地接下,打开来看。
看不两行,他困意顿消,打了个激灵,瞪大了双眼!
只疑自己睡眼惺忪,会不会是看错了?郭孝恪倒回头,再从头来看。
“魏公已诛翟让,密令仆与公勒部袭李善道。仆已囚黄君汉,将临暮出兵,疾袭善道营。魏公令公,收斩王须达。陕至桃林,四十里耳,仆军三更可达。望公已斩须达,整兵以待,与仆会合。桃林至弘农,亦四五十里耳,计黎明当至。掩其不备,萧裕将於内响应,善道擒杀易也。此魏公严令,公慎无慢矣!事成,河北五郡、陕虢两州,悉为魏土,何愁封疆之任!”
郭孝恪不知是昨晚欢纵过度,还是被这封书信的内容惊吓过度,也可能是两者兼有,更有可能是后者所致,下床时,两腿发软,按住了床边,才稳住身子。床上的几个官婢醒来,有那识趣的凑上来,想要扶他,昨夜她这酥胸,郭孝恪玩之不厌,此刻却大怒骂道:“滚出去!”
几个官婢惊惧不已,衣裙也不敢穿了,遮掩着身子,赤足下床,跑将了出去。
呈书信的奴仆不知所以,吓得也跪在了地上。
郭孝恪亦没着履,不觉地上寒凉,紧紧攥着书信,半裸着身子在室内踉跄急转。
“郎君,小奴帮你披件衣袍吧?”奴仆小心地问道。
郭孝恪站定,令道:“去、去……”
奴仆等了会儿,等不来“去”干甚么,又不敢问,只好伏在地上耐心等待。
“去将王须达叫来!”
奴仆微楞,王须达是一营主将,郭孝恪向来以“将军”称他,现怎却直呼其名?而且不是“请”,是“叫”?为了确认,问道:“敢问郎君,王将军么?”
“什么王将军?”
奴仆说道:“郎君刚令小奴去请王将军。”
“……,四郎!四郎!去叫四郎来!还有师本、大忠。”室内生着火盆,才下床,也冷,要非这奴仆多问了一句,真把王须达叫来,事情可就坏了,郭孝恪紧张而又后怕,汗都下来了。
四郎,是他的弟弟郭孝允;“师本”叫朱师本,“大忠”叫杜大忠,皆他心腹将领。
未久,脚步声在外响起,门推开,三人入内。
……
洛阳城东。
洛口城外,魏军诸部连营,数十万部众,营如云集,望之无边无际。
李密本部嫡系各营,多半位在城北、城西两面。
城北的两座营地打开了辕门。
一为骑兵,一为步卒,各自出了营地,在空地上合为一部,计约万人,打着“裴”、“张”两面主将之旗,迎着北风,夹杂着渐又下起的雨滴,踩着泥泞的道路,向着北边的黄河开去。
“裴者”,裴行俨,裴仁基之子;“张”者,张仁则,李密亲信大将。
……
当高曦营的副将李育德,到达刺史府,脚才迈上走廊的时候,新下起的雨沙沙落下。
李育德回头看了眼。
这新下起的雨和前几天的雨不一样。
前几天的雨,最先下得不大,眼下这雨,却是才下,就已不小。
“这天气,下个没完没了了。转眼年底了,好歹下场雪,也比这连日阴雨强。”李育德入进堂中,袖着手,呵了口热气,笑与迎他在堂门口的高曦说道。
高曦没有与他寒暄,连坐都没请他坐,召徐琼近前,说道:“李公,这位小郎是徐大将军的族子,名琼。徐大将军有一密信在此,请公一览。”将沾着血迹的小纸条递与李育德。
李育德眼见到血迹,便是一楞,再看内容,只一行字,一眼就看完了,猛然抬头,看向高曦,没说话,低下头,又看了一遍,纸条上的内容明确无误,一个字他都没看错!
“翟、翟公?”李育德的笑容早就消失,他口干舌燥,说道。
高曦的情绪已经稳定很多,沉声说道:“俺已遣吏,星夜兼程,赶赴陕县,禀总管此事。李公,请公来,是为与公议魏公遣兵来取河内此变。公,就此有何议策?”
事情来得太突然,前眼才看过纸条内容,高曦紧跟着就问是何想法,李育德压根没时间考虑,脱口而出,说道:“司徒何罪?魏公杀之?总管赤胆忠心,缘何来夺我河内?”
“公意何为?”高曦半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,追问说道。
李育德又惊、又怒,挥起拳头想砸什么东西,以发泄此时的惊怒,可高曦没让他进堂,他是站在门口的,没东西可砸,反手抽出了佩刀,欲劈,亦无物可劈,满腔惊怒无处发泄,他气血冲头,长刀下斫地砖,愤然填膺,语音如雷,怒声说道:“河内,我等从总管浴血而得,焉可让人!魏公若必夺之,总管虽现不在河内,愿粉身碎骨,与魏公所遣拼个你死我活!”
这一刀下斫得极是用力,浑身力气都使出来了,刀尖崩裂,地砖碎之一角。
廊外两侧,一二十个甲士涌出,高曦严肃的神色略转,示意这些甲士退走,语气尽管仍肃然,亲切信任之意透露出来,说道:“李公,仆意正与公同!河内一旦有失,非只河北五州尽失,总管现在陕县,亦将无处可去,唯如翟公,将遭魏公所害。我等噍类,盖无遗矣!”
李育德是背对走廊,廊上那一二十个甲士涌出得快,退走得也快,虽有声响,他现下怒火冲天,哪怕是打个雷,只怕他都不会注意到,何况这点声响?是故他没有察觉。
见徐琼在前,李育德猛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徐大将军生死何如?”
“回将军的话,俺阿耶脖颈上被砍了一刀,险亦丧命。荥阳公、翟长史、王将军也尽都被害了。”徐世绩差点死了不说,死的这些人,徐琼都很熟,因徐世绩的关系,翟宽等待他也都很好,视为子侄,他究竟是个少年,眼泪忍不住地下来,却将泪水抹掉,继续说道,“俺阿耶失血过多,昏迷到昨天上午苏醒。醒来后,立即就令俺赶来河内,向两位将军进禀这件事!”
李育德简直不敢置信,说道:“荥阳公等也都被害了?”可这也是情理中事,岂能只杀翟让,放过翟宽、翟摩侯?又问道,“徐大将军伤势如何?单大将军呢?亦已遇害?”
“俺阿耶伤势虽重,性命无碍。单公……,单大将军跪地乞活,魏公没杀他。”
这简直是一连串的震惊,翟让等全被杀掉,徐世绩差点也死,而单雄信赫赫威名,军中号为“飞将”,又是翟让最早的心腹,头号爱将,居然在“主公”被杀后,跪地求饶?
没时间让李育德消化这些讯息了,高曦话回正题,说道:“李公,河内决不能有失。然魏公已意夺河内,或许他的兵马已经出发。河内,你我两人何以守之,公有何策见?”
李育德回过神来,说道:“不错,魏公的兵马极有可能已经开拔。”脑筋急动,说道,“将军,现我河内守卒,主力只你我此营之四千兵。魏公遣兵来夺,兵马必不会少。其军一入河内,你我想将河内守住,就难之又难。惟今之策,要在河阳三城!守住河阳,就能暂时阻住魏公兵马入境。同时,急檄黎阳李太守、汲郡杨太守,及在安阳的赵将军、贵乡的魏长史,请他们火速来援。候援兵到,河内,你我便可守之如金汤之固!遣兵迎总管还郡,事可定矣。”
“公意,与俺正同!李公,求援的诸封檄文,俺已遣人加急送出。河内,新得之地,於今所忧,不仅在外,且在於内。俺意,河阳三城,俺领兵往去,河内县城就劳公镇守,何如?”
李密的名头大,翟让又死了,他的兵马这一来,不排除郡内的这些降官、地方的某些豪强,闻风思变,内起而应,坐镇河内县城是必要的,也是重要的,李育德自无异议。
他念头转开,却又一虑出现,面现忧色,说道:“刘德威,魏公之将也。其现驻河阳。魏公既欲夺我河内,定已有令与其。敢问将军,何以得占河阳?若被刘德威阻之城外?怎生是好!”
高曦说道:“李公,俺有件事,一直没告诉你。便是总管此回率部往取陕、虢之前,曾密嘱与俺,魏公与翟公此些时来,颇有嫌隙,兴洛军中恐有变故或生,因总管令俺,须预作筹划,以防果有变乱。”尽管是迫在眉睫的紧要关头,他忍不住还是发了句感叹,“於今视之,明公真远见如神!”解释与李育德,说道,“因会不会发生变故,明公当时也不确定,事关魏公、翟公,为免人心浮动,故俺未曾与公说过此事。但得了明公嘱咐后,俺已有预先之备也。”
李育德亦是大为惊诧,李善道就这么有远见之明?这可真是太了不得了!
他说道:“原来明公早有预见!明公之略,我等望尘不及。”问道,“将军已有何备?”
……
暮移夜至。
风大,雨大。
王须达应邀来到郭孝恪所居的桃林县寺。
郭孝恪迎出县寺门外,与他携手并入。
边走,郭孝恪边笑道:“将军,昨晚,俺自喝了顿酒,甚觉不尽兴。想来想去,是少了将军!是以,今晚俺特地又备上好酒好菜,这县寺的官婢有两三将军尚未见过,也都召来了!昨夜,俺捷足先登,已先替将军试了试深浅乐趣,将军等会儿若是相中了,便送与将军!”
王须达对色,还真不是很感兴趣,但郭孝恪这么说了,他便笑道:“有劳长史代俺先试深浅。长史情意,俺很感谢。但就怕深浅虽试,长短不合,长史乐者,俺无甚乐。”
却王须达个子低,身材属於矮壮,是有此言。
郭孝恪哈哈笑道:“若较长短,你我虽自家兄弟,不好较之,却也好办,今晚将军试过之后,明日你我同问官婢,孰长孰短,不即可乎?”
王须达有心计,善与人交往,郭孝恪豪奢不羁,真别说,李善道把他俩凑成一对,确是不负杜正伦对他“识人之明”的佩服,王须达、郭孝恪这次搭了伙后,两人相处得甚是愉快。
进到了堂中。
等了稍顷,三人入堂,可不就是上午才在郭孝恪卧室见过郭孝恪的郭孝允、朱师本、杜大忠。
桃林比河内还更新得,王须达不是个粗莽人,他的兵营在城外,为防他不在营中,县外出现贼乱,他帐下的一众将校,他尽留在了营里,只带了三五个亲兵来吃酒。
亲兵没进来,外头自有郭孝恪的吏卒招待他们。
五人就坐。
郭孝恪主位,王须达左手上位,郭孝允等三人陪坐。
不多时,酒菜一道道呈上,十来个官婢跪在案边,伺候五人喝酒。郭孝恪是郭嘉的后裔,常亦以郭嘉为效,有汉魏奇士之风,因而外头虽风雨之夜,堂门开着的,任风卷雨而入。风寒雨潲,堂门口内外被浇得一片湿。郭孝恪与王须达谈笑无忌,欢声叙话,时令官婢献歌献舞助兴。不觉已是酒过两巡,郭孝允数觑郭孝恪,郭孝恪却只管殷勤地与王须饮酒。
直饮到酒过三巡,王须达酒已半酣,他挂心着军务,辞谢不欲再作多饮。
在郭孝允等的不知第几次觑其举动时,郭孝恪才举起了酒杯,好像要往下摔落,可酒杯终究放回到了案上,他喝令道:“给俺添满!给王公也添满!”劝王须达,“将军,夜已深了,营中将士早就将息,你回营何事?营中风雨浸寒,不如在这儿多饮几杯!深浅,将军且尚未试。”
“总管军纪森严,今夜出营,来与公饮酒,已是违令,若再夜不归营,总管定将严惩。”
郭孝恪笑道:“李二郎若为此怪你,你来找俺,俺替你向二郎解说讨情。”
“长史,真是不能再喝了,俺酒量也浅,再喝,官婢深浅未尝试出,俺的深浅,公就试出了!”
郭孝恪就喜欢王须达的荤素不忌,能与自己开各种玩笑,他大笑说道:“将军深浅,俺早知之。从二郎历战,将军战功赫赫;今取河内,将军遽拔共城。将军用兵之深,不可测也。”
“长史过奖,此皆二郎庙算有方,俺有何功。”王须达也就喜欢郭孝恪夸他,自矜笑道。
郭孝恪说道:“这样吧,再饮几杯,将军便还营,总行了吧?”
王须达犹豫了下,豪气应道:“长史情深,俺岂能不识抬举?就从长史之令!”
端起酒杯,与郭孝恪一同饮尽。
互相亮了下杯底,两人都是喝的干干净净,不拖泥带水,相对一笑。
风雨越来越大,夜色越来越深,两更的更鼓已过,三更将至。
郭孝允实在是耐不住了,从席上站起,说道:“阿兄?”
“怎么了?”
郭孝允说道:“快三更天了。”
“三更何妨?俺方劝得王将军多饮几杯,你却来捣乱。”郭孝恪再度举起了酒杯,看着正抚须微笑听他兄弟俩说话的王须达,手中的酒杯如似千钧,迟迟不能摔落。
橐橐的脚步声响起,门外吏领着一人进来。
郭孝恪、王须达扭脸去瞧,被领进来的是王须达留在营中诸将中的一人。
“你怎来了?”王须达问道。
这将禀道:“将军,斥候探知,北边数里外,来了一彪兵马,不知何部。”
王须达讶然说道:“一彪兵马?”听得“砰”一声,顾首去看,是郭孝恪的酒杯摔在了地上。
老施新书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