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书房的灯亮了一整夜。 值夜的小太监怎么也没想到,有朝一日会轮到他们伺候皇上。而且皇上的情绪似乎不大好。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,额间挂着豆大汗珠。 大理寺卿苏大人辞了皇帝出来,余光看他们一眼,只低头默然前行。 天色虽暗,却已有蒙蒙发白的趋势。他不打算回府,只在宫门外吃些早点,等待朝钟敲响,再次进宫。 正想着,一个挺拔人影迎面走来。 苏大人看见地面的暗影,朝旁边退开半步: “覃相爷。” 宰相覃欢顿步,看他半刻,微点一下头,便朝御书房迈步。 覃欢的眼线遍布京城,今夜的事他早有耳闻。因着宫禁森严,他得到消息比皇帝还快一步。 心想着,今夜皇帝必会召他入宫,一路上已将事情过了一遍。 哪些人参与?他们是什么关系?皇上会问些什么?自己又该如何应答? 一一盘算,心中有了数,便越发从容。 见着覃欢,皇帝一瞬弹起: “覃相!来,赐座!快赐座!” 他一急,小太监们更急,手忙脚乱搬了根太师椅。有退到后面。 皇帝虽急着赐座,礼数却不能乱。 覃欢恭敬施过礼,又道: “皇上,臣在外边遇见苏大人,可是出了事?” 皇帝满脸懊恼,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杜宾遂将苏大人的折子递给覃欢。 “你自己看。”皇帝撑在龙椅上,额头埋在手掌中。 覃欢大致扫了一眼。 苏大人所写,强调了大理寺与尸城,对几个孩子的事倒是弱化了。 覃欢心中暗笑。的确,谁会注意几个孩子呢?除了他们这样… 这样心虚的… 覃欢坐在太师椅中,沉吟一阵: “皇上,这不是大事。” 皇帝微怔,额头抬起一顿: “不是大事?” 他噌地站起: “姜云州死了!影门没了!还有大理寺…大理寺…” 就要到口边的肉啊,就这么没了!飞了! “皇上!”覃欢稳坐如山,语气稍稍重了些。 皇上微愣,始觉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妥。这才缓缓坐回龙椅。 覃欢的目光淡淡的,细长眼睛眯了眯,方道: “大理寺本就还未到手,就算到手…呵…这算不得损失,皇上什么也没少。至于影门…” 他顿了顿: “从来不在皇上手中。” 皇上背脊一紧。 这样的话,也只有覃欢敢在他面前说了吧。当年他的老师,后来的军师,如今的宰相。 他清楚地知道,自己离不开覃欢。 皇帝四下看了看,屏退左右,连杜宾亦没留下。 靠上龙椅,才慢悠悠道: “覃相这话,是何意思?” 覃欢慢慢抬起眼皮,按揉自己的指节,道: “皇上不是总说,太后把你当孩子么?什么都不放心你去做。 可依老臣看,太后的不放心,倒是总给皇上添麻烦。太后,才更像个孩子啊。” 他边说边笑起来,像是师徒之间在说家常话。 皇帝凝他半晌,一颗心直往下沉。 覃欢说得没错,影门从来都是姜家在控制,牢牢掌握在太后手中。 如今太后事事帮衬自己,可若哪一日,太后不想帮衬了呢?别忘了,太后还有个极其宠溺的小儿子,他的亲弟弟——抚顺王。 真到那地步,影门就是个祸患,姜云州就是个祸患! 这才是给他添的最大麻烦。 皇帝忽觉炫目,猛扶住桌角: “依覃相看,今日之事,是好事?” 覃欢依旧按揉指节,撇着嘴摇头: “不是好事,也绝不是坏事。鹬蚌相争,伤不到皇上,皇上已在龙椅上坐了十三年,又慌什么急?” 可这十三年,都是偷来的骗来的啊!能不慌么? 皇帝深吸一口气: “朕不慌,有覃相在,朕的运星就在。” 他稳了稳气息: “接下来该怎么办?如今先皇遗旨与可能存活的先皇太孙都不在我们手中,晋阳侯府又频频有动作,偏还不敢动他们! 朕这个皇帝,当得也太窝囊了!” 皇帝一掌拍在案头,狠叹一声。 “皇上!”覃欢揉指节的手顿了顿,“您是大楚的君王,遇事不可慌张。您稳当坐着,臣在一日,保皇上高枕无忧一日。” “真的?”皇帝半探出身子,神奇中充满期盼,“覃相,朕的师傅,你有办法了?” 覃欢起身施礼: “全仰仗皇上信任。” 说罢又坐下,接道: “这件事对皇上来说,或许是个机会。 一来,借着尸城之事处决姜家。惹出恁大祸事,便是抄了姜家,太后也不能说什么。也让太后明白,您是她的儿子,更是大楚的君王。 二来,晋阳侯世孙与小姐捣毁尸城,算立了功。皇上不防找个机会设宴奖赏,探一探他们的虚实。 三来,程老将军也牵扯其中,那么他心属何方,怕是要重新考量了。 程老将军是当年带兵的人,那场大火若有猫腻,他不可能不知情。那个孩子是生是死,也能分明了。” 那个孩子…那个孩子… 皇帝刚沉下的气又一瞬提起。 那个孩子,像是龙椅上的一根刺。只要一日未确定他的生死,皇帝坐在龙椅上就一日不安稳。 皇帝摩梭着龙椅扶手: “覃相,程璞总不会蠢到告诉朕实情吧?不管孩子死没死,他一定会对朕说死了!这个人留不得。” “自然留得。”覃欢含笑,又开始按揉指关节,“留着他,是为了看晋阳侯府的反应,看他自己的反应。等到揪出那孩子,再杀不迟。 皇上,此刻您端坐高位,大权在握,他们是逆贼是蝼蚁,该慌的是他们。” 皇帝不语,只点点头。 覃相如此镇定,应该问题不大吧? 那是覃相啊,运筹帷幄,从未摔过跟头。他一向十分信任。 “那位晋阳侯府的小姐…”覃欢又道,语气很是玩味,“她敢随兄长一同闯尸城,可见也不是个省油的灯。她那里,臣会派人看着。” 皇帝噔噔点头: “对,要看着,看紧了。” “还有一个人…”覃欢沉吟一阵,“他的身份扑朔迷离,也是时候放在京城看着了。” “谁?”皇帝撑着案头,半起身。 覃欢正垂眸按揉指关节,忽抬起眼皮: “川宁,鄢凌波。” 一个查不到来路,却与晋阳侯府亲密无间的人。 他的身份,太可疑了。 可疑得让人心慌,可疑得…像龙椅上的那根刺。 更可怕的是,他与先皇太孙一样, 十八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