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魔殿?
墨画有些错愕,而后缓缓点了点头。
当初围剿魔宗的时候,他从道廷司,还有太虚门的经藏中,查阅过一些魔宗的源流,知道“大魔殿”这三个字。
邪修的终点,是传功的魔修。
魔修的终点,是传道的魔宗。
而魔宗的终点,便是由魔君统领,凌驾于亿万人之上,豢养无数“血奴”和“灵奴”,吃人入骨髓,垄断一切的“大魔殿”……
但大魔殿,距今太过遥远了,很多人都不记得了。
郑长老肃然道:“两万多年以前,也就是道历元年之前,道廷尚未一统,修界混乱,一片黑暗。”
“那时支配着整个修界的,便是统御万千魔宗的‘大魔殿’。”
“大魔殿一手遮天,魔道猖獗至极,万千魔宗林立,魔修遍布天下。”
“尸修炼尸,血修吸血,妖修吃肉,邪修采补,魔修炼魂,……是真正血淋淋的‘弱肉强食’。”
“魔气蔽天,鲜血染红大地……数不清的弱小修士,被杀,被屠戮,被劫掠,被豢养为奴,被炼为炉鼎,被生吞活剥,被抽魂炼魄……”
“再加上种种天灾,邪祟滋生,成千上万的修士,接连死去。”
“修士人口锐减,人族势力急剧衰退,赤地千里,杳无人烟,一度濒临灭绝的境地。”
“当此危难之际,有正道修士,以苦难砺心,以大道明志,怀一腔热血,替天行道,以一身修为,斩尽世间妖邪尸魔,在遍布荆棘的世间,开拓出一条磊落的正道。”
“而后,正道宗门一一发源,正道势力步步壮大。”
“所有正道修士,无不坚定道心,以除魔卫道为己任。”
“经历数千年,无数正道前辈,抛头颅洒热血,不惜性命,披荆斩棘,终于将这世间的魔修,屠戮殆尽。”
“那些邪力滔天,不可一世的魔头老祖,也不得不偃旗息鼓,龟藏于世间。”
“残存下来的魔道余孽,也只能蛰伏于阴暗的角落,苟延残喘。”
“天地清明,而后道廷建立,统一九州,遵循道律,推行正法,焚禁一切魔道功法和典籍,方才有了修界两万余年的承平和繁衍,以及如今这不可亿计的修士,和繁荣昌盛的九州……”
“至于罪孽滔天的大魔殿,以及无数修士,那段悲绝凄苦的血泪史,经历两万余年岁月,渐渐都湮灭在了修界的历史长河中,很少有人再想起,也几乎无人再提及了……”
谈起这些修道往事,郑长老语气激昂,有无尽感慨。
墨画听着,也心绪澎湃。
但随后,他又不禁有些疑惑,不明白郑长老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些。
郑长老看着墨画,问了一个问题:
“墨画,你觉得,这世间的‘魔’,会被彻底消灭么?”
墨画皱眉,思索片刻,摇了摇头:
“人心只要有贪,有嗔,有痴,有欲,有障,便会生‘魔’。”
“魔来源于人,只要有人,便会有魔,有修士,就会有魔修。”
郑长老闻言,欣然颔首:“人心会化生出魔,若不修道心,早晚会生出魔念。”
“一旦道心不坚,有了魔念,人早晚会行差踏错,走火入魔,成为修行魔道功法,杀人害命的魔修。”
“这是从人的角度来说,那若从势力的角度来看呢?”
郑长老注视着墨画,低声问道,“魔道宗门与正道势力,有何不同?”
墨画皱眉,沉吟道:“人之道,损不足以奉有余……”
“魔宗修行邪魔之法,屠杀,奴役弱者,自弱者身上喝血,吃肉,吸灵,抽魂……这是对于修士身家性命,以及大道本源的‘剥削’,这就是‘人道’的孽。”
郑长老点头,叹道:“说得好。”
而后他目光一凝,又问,“那正道势力呢,那些大世家,大宗门呢,他们行的是天道,还是人道?”
墨画一愣,瞬间明白了郑长老的意思,心底一点点冒出了冷汗。
郑长老缓缓道:“大世家,大宗门,攫取散修的资源,压榨他们的劳力,剥夺他们的立身之本,之后将他们弃如敝屣,不同样是‘剥削’么?只不过,手段温和一些罢了……”
“但这种温和,终究会一点点演变。”
“沈家的事,你应该……是知道的吧?”郑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墨画一眼,缓缓道。
墨画点了点头。
“这就是最典型的例子,”郑长老道,“底层的修士,被剥削光了灵石,劳力,时间和精力,那他们唯一剩下的,就只有那一副无用的‘残骸’。”
“既是无用的残骸,自然只能丢弃,坑杀掉了。”
“但沈家这件事,做得其实还不够绝……”
郑长老的语气,带着一丝客观的冰冷和残酷:
“因为,他们到底还残存了一点‘道义’,只是坑杀了那些被他们压榨完的‘无用’的矿修。”
“但无用的矿修,真的无用么?”
郑长老摇头,“不,他们还有用。他们的皮,可以用来扒,他们的血,可以用来喝,他们的肉,可以用来吃,他们的魂,可以用来炼,死后他们的尸体,可以用来养尸……”
“这就是魔。”
“沈家没做到这一步,但人的贪欲,是无限的,‘剥削’是无止境的……久而久之,总会有世家突破底线,去做这一步的。”
“一旦他们做了,突破了这个底线,那世家,就成了魔宗,‘正’,就变成了‘魔’……”
墨画脸色一变。
郑长老目光深邃地看着墨画,一字一句地沉声道:
“因此,正魔对立统一,彼此泾渭分明,但又本自一体。”
“所谓的‘魔’,不是胎生,不是卵生,而是‘化生’。”
“人心会化生,世家会化生,道廷同样如此。”
“一旦统一了整个修界,底蕴最深,实力最强,势力最大的道廷最终完成化生,很有可能,就会重新演变成新的……”
郑长老顿了一下,语气森然:
“……大魔殿!”
墨画瞳孔一缩,心中悚然。
郑长老这番话,他此前从未考虑过。
但整个孤山,沈家的经过,一件件冰冷的事实,都浮现在脑海,墨画越想越是心寒。
“这些事……”墨画声音滞然,“正道的宗门,那些世家老祖,自己没意识到么?”
郑长老漠然道:“人是很难自觉的,一旦有了好处,就会去争抢,不会意识到,自己究竟在做什么。”
“这些事,有些人不知道,有些人不愿知道,而有人即便知道了,也无可奈何。”
“更别说还有一些人,是乐见其成的……”
墨画目光微颤,有些沉默。
“此外,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,”郑长老叹了口气,又道。
“更严峻的问题?”
郑长老问墨画:“你觉得,正道与魔道,区别在哪?”
墨画本想说,是修行的功法体系,但想了想,又觉得这个回答,太过于浅显。
思索片刻后,墨画缓缓道:“是……道心?”
郑长老点头,“两万余年前,魔道猖獗,正道修士之所以能披荆斩棘,除魔卫道,就是因为有一颗不堕邪魔,摒弃私欲,心怀天下,悲悯苍生,坚毅无比的‘道心’。”
“唯有如此,才能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,自强不息,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,以弱胜强,最终一步步,推翻了当时盛极一时,权势遮天的大魔殿。”
“才能为九州修界,为苍茫众生,开辟出一条未来。”
“正道修士,最应该传承的,其实就是这一颗道心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
郑长老仰头,看向乾州的天空,看向远处苍茫的群山,和坐落于山间,门庭林立的宗门,摇头叹道:
“我们今日,功法也传,道法也传,阵法,炼器,丹道,符箓什么都传,但唯独不传的,就是道心。”
“徒有修为,而无道心,自私自利。”
“攫天下之利,谋一己之私,这就是乾学州界,最顶尖宗门教出来的,最顶尖的‘天之骄子’……”
郑长老神情自嘲而无奈,继而痛苦道:
“修为只是空壳,道心才是本质。徒有修为,而无道心,这样的修士,即便修为再高,实力再强,最终也只能沦为,魔道的‘容器’……”
“而且,还是灵根,资质绝佳,且吞噬了海量修道资源,传承了最上乘法门的,最顶尖的魔道‘容器’……”
郑长老的话中,带着深入骨髓的忧虑。
一旦有一天,倘若真的有天地大劫降临,邪神苏醒,天魔复苏,魔道卷土重来,以当今修士的道心,究竟会发生什么事,他简直想都不敢想。
再加上世家为了巩固地位,垄断传承。
世家弟子,和底层散修,资源和传承的悬殊太过巨大,情况还会进一步恶化。
郑长老神情怅惘,“当年,我一腔热血,离开震州,到了乾学州界,入了乾道宗,成为四大宗的长老,本以为能靠一己之力,改变什么。”
“结果这么多年,苦心孤诣,到头来碰得满头是血,心灰意冷。”
“大局之下,人微言轻,有些事,我即便去据理力争,也根本于事无补……”
郑长老喟然叹息,目光沉郁。
墨画的神情,同样很凝重。
郑长老又看了眼墨画,缓缓道:
“这些话,我只在这里,跟你说一遍,你默默放在心底便好,切不可对外人提及,尤其是……‘大魔殿’的事。”
墨画认真点了点头。
郑长老手一挥,撤了周遭的阵法,轻声嘱托道:
“好了,时候不早了,我还要收拾些行李,就不留你了。”
“把这些阵图,玉简带回去,好好学,你天赋很好,将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。”
墨画将郑长老送他的阵图和玉简,郑重收好,起身行礼,告辞道:
“多谢前辈,前辈的话,我一定铭记于心。”
郑长老微微颔首,最后又深深凝视了墨画一眼,心中忽而涌起浓浓的不舍。
不日他就要走了。
此去一别,跨越乾震两州,相隔万里之遥。
下次再见到墨画,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。
甚至这辈子,能不能再见到,都是个未知数。
毕竟修士一生,门槛太多了。
一旦跨越不过,几百年便是大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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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加上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
墨画若突遇不测,意外陨落,或修行受阻,无法精进,寿元耗尽而亡,就实在太可惜了。
即便修行顺利,道缘未尽,彼此能再见上一面,恐怕也隔了数十年,乃至数百年。
光阴荏苒,那个时候,墨画又会是个什么样子?
是坚持本心,砥砺前行,还是遭逢变故,性情大变,乃至堕入歧途,走火入魔,都不可知。
人这一辈子,变数太多了。
真正能从始至终,贯彻道心的人,实在太少,也实在太难了。
郑长老一念及此,忽而便忐忑起来,耳边便听墨画道:
“郑前辈,山高路远,您千万保重。”
墨画声音清冽,目光清明,透着一丝坚毅,还有充盈的神采。
触及墨画的目光,受到一股莫名的神韵影响,郑长老的心情,忽而平静了下来。
他释然地笑了笑,万千思绪,涌上心头,最终也只汇成了一句诚挚的祝愿:
“保重……”
墨画恭敬地行了一礼,而后便有些不舍地离开了。
郑长老一直站在门口,目送着墨画远去。
天色已晚,夜色降临。
郑长老在门口站了很久。
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墨画,就像是在看着,长夜将临之时,这昏暗天地间的,唯一一点微弱的“灯火”。
……
辞别郑长老后,墨画回到太虚门,一个人坐在弟子居的桌前,对着烛火发呆。
郑长老的话,还回荡在他心头。
“所谓的‘魔’,不是胎生,不是卵生,而是化生……”
“正魔泾渭分明,但又本自一体。”
“大魔殿……”
墨画隐隐感知到了,一股天地大局,众生命格上的“道”。
一股深深的紧迫感,在心头涌起。
墨画意识到,情况可能比他想的,还要更加严峻。
而且,他不禁有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想。
“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;人之道,损不足以奉有余。”
得天之道,方能成仙。
倘若如此,那这苍茫世间,无数修士,明面上都是在证道修仙,但实际上却是走在了另一条,截然相反的道路上。
他们证的,根本就不是天道。
他们修的,也根本就不是真仙。
墨画心头,涌起了深深的寒意。
而在这种格局下,他若真的要证天道,去修真正的仙,那势必会与整个修界,最强大最顶端的势力为敌。
其中的艰难险阻,生死杀局,光是想想,都令人窒息。
甚至可能还不止如此……
这些还只是,明面上他能看到的格局。
暗中是否还有,某些未知的恐怖存在,在围绕“成仙”而谋划着,更宏大,更古老,更阴深的布局?
墨画心中悚然,沉默良久。
“太难了……”
墨画叹了口气,随后他的目光,反倒渐渐坚定了起来。
难才是对的。
成仙如果真这么简单,那这世间,早就有大把大把的人飞升成仙了。
正因为难,才有追求的价值。
正因为难,才能显得自己厉害。
若只是贪图安逸,随波逐流,岂不荒废了自己神道上的天赋,浪费了自己与师父的际遇,也辜负了爹娘,还有一路以来,所有对自己有教诲之恩的,前辈长老们的恩情?
夜色深沉,烛火摇曳,映得墨画的眼眸,也如星火一般明亮。
“必须要变得,很强很强才行……”
……
次日,墨画照常修行,练习逆灵阵。
空余的时间,他就一字一句地琢磨着,从黄山君那听来的神道知识,用来规划自己神念进阶的方向。
短时间内,他的肉身,灵力,都不会有长足的进步。
阵法可以进步,但不急于一时。
此外,唯一能增强的,还是神念,这也是他参悟阵法,以及神识证道的根本。
墨画的神念已经很强了,但还不够强。
尤其是与邪胎一战,墨画很不满意。
表面上,邪胎死了,是他赢了。
但墨画知道,他根本没赢。
他是钻了空子,以斩神剑,切割了邪胎和山君的神骸,让邪胎内部“分裂”了。
最终,是黄山君施展神通,与邪胎共归于尽了,他才能逃出生天,脱离梦魇。
这期间,还有孤山的冤魂厉鬼,也帮了他。
也就是说,孤山一战,他是靠“人脉”和“面子”才赢的。
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。
有人帮他,说明他的道是对的。
但墨画也意识到了,这样其实不好。
不能将成败,寄托于他人的帮助,他也不太喜欢,这种生死命运,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。
他的神念,必须更加强大!
而强大的方向,一是如黄山君所说,继续走神明之道,突破“人”的限制,让自己的神念,拥有神明品阶的“形变”,神念结晶,宛如铠甲。
另一方面,就是继续消化龙魂,看能不能让自己的神念,拥有龙魂之力。
这样,他说不定也能化出龙鳞,龙爪,身披龙甲。
他神念的强度,还能更上一层楼。
这样双管齐下,再加上阵法磨砺,神念道化,还有天衍诀的变化,他的神识就能一直无限地强大下去。
甚至有朝一日,能强到手撕邪神的地步。
但是,现在距离这个目标,还有点远。
而且这同样不太够。
神识再强,仍旧只是神念虚界的杀伐。
现实世界,同样需要一定的杀伐之力。
墨画已经有思路了。
这也就是,他此前一直在琢磨,练习了很多遍,但因神识不到二十纹,都失败了的“斩神”出窍之法。
如今他神识已然结丹了,总算有资格再进行尝试了。
将神念凝结的太虚斩神剑,通过目窍,外放出识海,打破虚实的界限,进行神念杀伐。
以识海中的神念之剑,斩杀现实中的血肉之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