讨要走紫丹与雷符,袁老天师离开了足足一个时辰。
离闲、离裹儿、韦眉等人继续留在冰窖之中,紧掩石门,静静等待。
陆压是随袁老天师一起走的,以防万一,怕琴声再来。
一个时辰后,老道人带着徒儿施施然返回浔阳王府内宅的废墟。
一同回来的,还有谢令姜。
她今日一袭宝蓝色男装,单手提剑,甚是飒爽。
不过袖口沾了灰尘碎叶,下方衣摆也染了星星点点的红血,蓝红交织,颇为显眼,想必是她驱车入山,弃车过后,在茂林之中有过腾挪,与那些水贼已经交过手。
三人穿过废墟,来到冰窖前。
收到信号,石门缓缓打开。
等待之际,谢令姜眉头下意识的蹙着,侧目打量旁边的“离大郎”。
眼神之中犹带一些惊诧。
看来是对不久前“离大郎”突然降临、解决那批水贼时的场面印象深刻。
或许是那突然的一幕过于反差了。
离大郎往日在她眼中就是个大号弱鸡,今日突然大显神威,虽然知道是那位袁老天师降神,但是真让人亲眼目睹了,还是觉得格外突兀震惊。
陆压毕恭毕敬站在“离大郎”身后。
谢令姜站的稍微远了些,不动声色的伸手入袖,悄悄压住了某一条“坐立不安”的小墨锭。
她乃五姓女,出身陈郡谢氏的金陵房,江左最顶级士族,因为家族与阿父人脉关系,其实是与三清之中的玉清阁皂山关系最熟,龙虎山次之,上清茅山那边,反而没怎么打过交道。
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袁老天师,也是停留在离闲一家的讲述中,今日算是首次见面。
其实也算正常,上清是三清的里子,祖师堂道人最少,外人接触的本就不多。
里子与面子不同,是用来染血的,向来是见不得光的,不会走上台面。
摇摇欲坠的石门再次洞开,离闲等人走了出来。
“老天师,您回来了!”
“婠婠你没事吧。”
韦眉上前抓起谢令姜的胳膊,有些担忧的检查起来。
离裹儿虽然没有表露关心,但也走到了谢令姜旁边。
二女交换了下眼神。
谢令姜轻轻颔首,示意无事。
离裹儿微微吁了口气。
离闲、韦眉等人也露出宽慰喜色。
虽然同为幕僚护卫身份,但是谢令姜与陆压,在离闲一家人心中地位完全不同。
不是因为谢令姜之父谢旬的缘故,毕竟陆压也有袁老天师这位师父。
最大的原因,是欧阳戎。
作为檀郎某种意义上的“未婚妻”,她在王府的地位当然超然。
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离闲、韦眉夫妇都不知道如何向檀郎交代,想想都难以见人。
这也是不久前,发现陆压没有执行计划方案、留谢令姜一人在匡庐山引水贼时,韦眉格外生气的缘故之一。
这时,谢令姜率先开口:
“多亏了老天师及时赶到,那阵琴声暴露了我位置,五个中品修为的水贼追我,有些难缠。”
顿了顿,她又用有些钦佩的语气说:
“回来路上,老天师又带我们去解决了剩下两个,应该是全处理完了,现在咱们可以放心出城了,走水路往龙城,还是走陆路进匡庐山都行。”
离闲等人顿时松了一大口气。
“容老道算上一卦。”
老道人下意识的抬手抚须,单手算卦,不过抬起手后,才发现这副世子的身体,没有长须,老道人笑了下,搓搓胡渣,继续算卦。
少顷,他指向浔阳渡方向:
“走这条路,卦象表明,有惊无险。”
“有惊无险?”
离闲等人面面相觑,不过还是点头答应。
无险即可,至于“惊”,今日发生的事情,哪一件不惊险?
老道人做完这些,从袖中取出最后几粒淡红补气丹药,安然自若,吞入嘴中。
他长呼一口气,像是又缓了一阵,像是又续了一炷香,再度开口:
“老道还有三事要讲,不过前两件,得分人说。”
老道人看向离裹儿,示意了下旁边:
“小公主殿下请随老道来。”
离裹儿与众人对视一眼,转身跟着袁老天师走向一旁。
来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地方。
袁老天师直接道:
“小公主殿下,当年龙城初次见面,赠过你一言,本来不该泄露天机,容易产生影响。”
他叹了口气:
“其实按道理,若是老道当初不和你讲那道预言,你懵懂未知,其实与他应当更有缘分的,不至于眼下这样若即若离,明显是相处时有一份‘刻意’导致,不过,此前那道贵人预言依旧在的,你们二人缘分没有少,只是放长远了些,他依旧是你的贵人。
“而且命数一事,谁也说不准,就像现在这样,谁说就不好呢?且往后看吧,且放宽心,那一份缘只会迟到,不会少去分毫。”
离裹儿有些疑惑,还能有什么缘?
不过她还是轻轻颔首:
“明白了,老天师,多谢。”
袁老天师眼神端详着离裹儿的脸蛋。
“你怎么了?”
离裹儿奇怪问。
袁老天师慨然一叹,摇头道:
“您这面相,若是放在男子身上,或许不算太奇,但是偏偏您是女子,这就贵不可言了。
“当初您还在襁褓中的时候,老道路过龙城,为您面相过,误以为您是男儿,也留过类似之言,王爷王妃当时并没有坦白你是女儿身,可能是害怕遇到危险,对你藏着掖着,防止被宗人府带去洛阳,过了两年,老道方才得知你的女儿身,欸,所以后续老道才屡次去往龙城,寻您一家。
“您这副面相,老道其实见过,当年在长安皇宫,也有一人有,也是女子……欸,不知是否会再次成真,偏偏您还是离氏公主,也不知是好是坏,这离乾和卫周两朝真是玄妙啊,明明我辈男儿不差的……”
“老天师到底是何意思?”离裹儿蹙眉打断。
袁老天师嘘唏片刻,没再回答,只是道:
“刚刚去匡庐山的路上,老道已叮嘱徒儿,往后,他会听您的话,您尽情差使即可,也不求您以后入京能赠三清富贵,只求记住一份微薄香火,以后万一三清犯了错能手下留情,老道已满足了。”
离裹儿沉吟片刻,点头。
袁老天师这才松气走人。
二人重返众人面前。
袁老天师转而朝离闲摊手,侧身示意:
“王爷,这边请。”
离闲愣了下,在众人的注视下,有些困惑的跟随着袁老天师走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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韦眉、离裹儿等人目送他们远去,隐约听到前方缓缓走远的老道人的只言片语:“王爷,您可还记得当年高宗离世之疾?此疾何病,您知否……”
约莫半炷香后,袁、离二人返回。
离闲神色有些发呆,直怔怔的盯着前方,来到众人面前才回过神,左右望了望妻女仆从。
韦眉担忧道:
“七郎,你怎么了?怎么一副心不在焉模样?”
离闲露出笑容,摇摇头。
离裹儿余光瞥见,阿父手里似是攥着一张皱巴巴纸条,在他摇头之际,手掌将它悄无声息的塞进了袖中。
也不知道此纸条是不是袁老天师留下的。
不过,是什么话,不能直接口授,还要记在纸条上?难道怕记不住?
离裹儿思索起来。
另一边,离闲面色如常,摆了摆手:
“没什么事。老天师一些叮嘱,让我们都要平平安安。”
袁老天师也配合点头,少顷,他转头朝谢令姜道:
“最后一件事,是关于你大师兄的。”
“你那位大师兄福缘太盛,这是好事,又不是好事,因为大福就是大祸,福祸相依,凶险难料。对身边人也是如此。”
“谢姑娘,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大福运的,每个人其实都有一只碗,多大的碗,盛多少福缘,若是强行装的太多,是接不住的,总会溢出来,被觊觎之人疯抢,这是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。
“至于如何扩充这只碗,只能是去行善积德了。
“你大师兄就是一个福缘丰盛之人,一个碗大之人,可能是他确实行善积德不少吧,但是他身旁人不是如此,身旁人的碗小,至少相比于他漏出来的福缘是小的,所以要格外注意。
“除非是像王爷、世子、小公主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,碗自然也大,所以才说,你大师兄是扶龙之才,就该站在这个位置。
“但还是那句话,身旁其它亲近之人还是要注意的。”
谢令姜若有所思,认真点头道:
“明白了,多谢老天师提点,我会把话带给大师兄。”
“好,老道已无事了。”袁老天师脸色恬淡道:“王爷、王妃接下来,可离开浔阳了。”
离闲和韦眉手牵手,四望了一圈已经成为废墟的浔阳王府内宅,脸色有些怀恋不舍,不等离氏夫妇感慨,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老道人率先开口:
“王爷,王妃,当年大明宫初见,高宗尚在,大宴天下英才,二位殿下当时在殿上,为高宗捧壶,高宗赐酒老道,是您亲自来倒,那时二位殿下新婚燕尔,皆是黑发,郎才女貌,令老道印象深刻,当日真是未曾想到,殿下一家会有今日境遇,后来承袭太子、废帝风波、江州贬谪,再见已是满头华发,真是令人嘘唏。”
离闲摸了摸中年隆起的肚子,无奈一笑。
韦眉偏头,伸手捧了捧丈夫当年俊俏的脸庞,又抚摸了下他鬓角的白发,眼神有些伤感嘘唏。
老道人爽朗一笑,指着自己道:
“谁说‘花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’,老道今日不就少年了一把?哈哈哈,世子胡渣太多,该剃一些了,不过今日满头白发不在,重回青年,也是一大快事,说起来,真是留恋此身啊。
“难怪还会有死人惦记着本宗绝学,真是某种意义上的长生之法,可惜终究只是钻个空子,其实老道已经死了,现在的老道,不过是只有原先的记忆罢了。”
老道人偏过头,泰然自若的对直勾勾盯着他的陆压开口:
“听到没,我已死了,现在的我,不是我。”
陆压坚持道:
“师父没死,师父神机妙算,经天纬地,不会死。”
老天师摆摆手,没有解释,语气温柔了下来:
“小压子,还有什么想问为师的吗?”
老人没再喊傻徒儿,而是喊了小名。
陆压用力摇头:
“徒儿没什么要问师父的,徒儿只想多看看师父,多说说闲话。”
“哈哈,闲话?也就小压子你想和为师说闲话了,人世匆匆,过得还是太快了,活人忙碌,死人也不安息,都是忙碌啊,为师这一辈人,从生到死,说过的闲话很少,预言很多,很多人找我看命,找我问话,也就小压子你不一样了,只想说点闲话。”
陆压忍着悲伤,问道:“师父,徒儿还能再见您吗?”
老天师脸色严肃起来,回答道:
“你忘了为师叮嘱的了,降神不可乱用,切记切记,哪怕是为师,你也不能多用,我说过,我已经死了,现在的我,不是你的师父……”
陆压眼眶通红,紧紧抿嘴。
老天师顿了顿,又问了儿子的事情,陆压摇头说不知,老人微微皱眉,有些失落。
陆压忽然提到小师妹黄萱之事,老天师开心的笑了笑,又温馨了几句,最后郑重叮嘱:
“好,要善待你的师妹,要尊重你的师长,要守好王爷和小公主,小压子,上清宗就交给你了。”
少倾,老天师低头看手掌,陆压脸色有些紧张起来,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。
老天师忽然道:
“那日床头有很多师兄弟过来,问过很多事情,你傻乎乎站在最后方,和守门的一样,怎么不前进一步呢,害的为师闭目前,都没时间和你多说几句。”
陆压低着头:“徒儿只有闲话,不足道也。师叔伯们的事情重要,涉及祖师堂香火。”
老天师望天呢喃:“闲话,闲话,老道也有闲话,当时很想和悄悄哭的你说一嘴的。”
陆压嘴皮子颤着:“什……什么话。”
老天师面露微笑,说:
“小压子,凡物都有寿元,只不过恰好是今日罢了。”
语罢,他走向假山旁一处小石墩,安然落座,正襟危坐,闭目长逝。
离大郎睁开眼睛。
(本章完)
老施新书: